“最初的人类本有四手、四( sì)足和双面头颅，宙斯惧怕( pà)我们的力量，将我们劈成( chéng)两半，所以注定终生寻找( zhǎo)另一半”（柏拉图《会饮篇》）
作( zuò)者： Enlightening
首发： 陀螺电影
近年来( lái)，“身体恐怖”在各大电影节( jié)和奥斯卡再次掀起热潮( cháo)。作为恐怖片的子类型，身( shēn)体恐怖被定义为“通过对( duì)人体的畸变、腐化、入侵或( huò)失控的描绘来制造怪诞( dàn)和恐惧”，虽然没有严格的( de)界定，但身体恐怖往往涉( shè)及身体的畸形或变异，并( bìng)存在某种外部力量对人( rén)体的侵入和改造。在80年代( dài)，身体恐怖借着大卫·柯南( nán)伯格的《变蝇人》《录像带谋( móu)杀案》和约翰·卡朋特的《怪( guài)形》等影片被全球观众所( suǒ)熟知。不过， 这一类型在21世( shì)纪20年代的高调凯旋，则由( yóu)女性和新生代导演主导( dǎo) ——朱莉娅·迪库诺的《钛》一举( jǔ)斩获金棕榈，科拉莉·法尔( ěr)雅的《某种物质》更是获得( dé)向来冷落恐怖片的奥斯( sī)卡的最佳影片和最佳导( dǎo)演提名——尽管饱受争议， 这( zhè)两部影片均以女性和酷( kù)儿的身体经验为叙事的( de)中心，毫无保留地展现激( jī)进的身体改造和变异，并( bìng)且有着明确的社会政治( zhì)的批判性指向 。除了柯南( nán)伯格的新作《未来罪行》以( yǐ)外，布兰登·柯南伯格子承( chéng)父业，他自编自导的《无边( biān)泳池》通过身体恐怖对殖( zhí)民主义加以犀利的批判( pàn)，使他同列新生代身体恐( kǒng)怖的重要创作者之一。相( xiāng)比于上世纪与科幻联系( xì)更为紧密、利用人们对于( yú)媒介和“科学”本身的恐惧( jù)的身体恐怖， 近年来的身( shēn)体恐怖更加强调身体和( hé)身份的互构以及身份的( de)政治性，注重女性和性多( duō)元者的身体经验 ，并且往( wǎng)往不拘泥于恐怖类型片( piàn)的陈规，喜剧元素和乐观( guān)主义结局变得更加常见( jiàn)。
2025年，身体恐怖的热潮毫无( wú)褪去的迹象。NEON出品的《同甘( gān)共苦》自从年初在圣丹斯( sī)电影节首映后好评不断( duàn)，作为导演迈克尔·尚克斯( sī)的长片首作，被多家媒体( tǐ)盛誉为“年度最佳恐怖片( piàn)”。有着NEON近年来在业界蹿升( shēng)的口碑加持，这部由戴夫( fū)·弗兰科和爱丽森·布里主( zhǔ)演的以亲密关系为主题( tí)的恐怖片自带噱头：戴夫( fū)·弗兰科和爱丽森·布里在( zài)现实中于2017年结婚，而两人( rén)在影片中饰演的角色正( zhèng)是即将步入婚姻的情侣( lǚ)—— 除了让影片的主题和两( liǎng)人的表演更为吸睛之外( wài)，这样的选角似乎有意继( jì)承身体恐怖影史银幕内( nèi)外互文的传统 ：以爱情悲( bēi)剧为故事主线的《变蝇人( rén)》的主角杰夫·高布伦与吉( jí)娜·戴维斯在现实中也曾( céng)是情侣。
如此野心勃勃的( de)《同甘共苦》在开头五分钟( zhōng)的序幕便做到了四两拨( bō)千金 ：暮色降临，搜救人员( yuán)正在森林中寻找失踪的( de)一对情侣，两只搜救犬跑( pǎo)到一口怪异的水潭旁饮( yǐn)水，水潭周围的根茎宛如( rú)触手般盘旋。不久后，搜救( jiù)人员吹口哨呼唤狗回家( jiā)，却见两只狗对称地站立( lì)，盯着彼此，不为所动，回到( dào)家后依然如此——这一怪异( yì)的景象不禁让人想起《湮( yān)灭》闪光境内的那两只同( tóng)步的梅花鹿， 这两个场景( jǐng)都通过超出常识的怪异( yì)动物行为引出影片的“超( chāo)自然”世界观 。深夜，主人被( bèi)犬笼传出的叫声吵醒，序( xù)幕在一个简洁而惊悚的( de)镜头中结束：两只狗的头( tóu)血肉模糊，四肢互相缠绕( rào)，仿佛互相撕咬并“进入”了( le)彼此的体内。
接着，影片的( de)主线故事开始，艾莉森·布( bù)里饰演的米莉和戴夫·弗( fú)兰科饰演的蒂姆是一对( duì)已经在一起十年的情侣( lǚ)，米莉事业斐然，而蒂姆则( zé)是丧父后陷入低谷、事业( yè)迷茫的音乐人。米莉获得( dé)了一份教师的职业，两人( rén)计划搬去学校所在的乡( xiāng)间小木屋，距离城市有两( liǎng)个多小时的车程。在朋友( yǒu)们纷纷出席的告别派对( duì)上，米莉向蒂姆求婚，却换( huàn)来他的不知所措。由于蒂( dì)姆的回避，两人也已很久( jiǔ)没有性生活。搬到乡间后( hòu)，在米莉和蒂姆徒步的过( guò)程中突降暴雨，沿着一条( tiáo)挂着画有神秘图案的铃( líng)铛的小径，两人迷路并意( yì)外跌进了一个洞穴，而这( zhè)个洞穴正是开头搜救犬( quǎn)饮水的洞穴。夜色降临，暴( bào)雨没有停息的迹象，蒂姆( mǔ)和米莉决定在洞穴中过( guò)夜，并喝了水潭中的水。次( cì)日清晨，两人醒来时发现( xiàn)双腿部分融合，虽然在拉( lā)扯后得以分开，但回到家( jiā)后，诡异的吸力开始不断( duàn)把他们拉到一起：只要两( liǎng)人的身体一经接触，肌肤( fū)便会黏连，分离导致的痛( tòng)苦也与日俱增。
在一个全( quán)片最让人“肉痛”的段落中( zhōng)，离开米莉后便魂不守舍( shě)的蒂姆来到米莉的学校( xiào)，两人在男卫生间的隔间( jiān)中久违地激情做爱，然而( ér)，当两人试图分开时，蒂姆( mǔ)却无法拔出他的下体，两( liǎng)人痛苦的叫声吓到了上( shàng)厕所的男孩，最终，焦急的( de)米莉捂住蒂姆的嘴用力( lì)一蹬才得以分开——这个段( duàn)落之所以让人印象深刻( kè)，一方面得益于痛感制造( zào)这一身体恐怖的精髓，剧( jù)烈的下体疼痛更是宛如( rú)能通过空气传导的电流( liú)让观众不寒而栗；另一方( fāng)面，影片在这个场景中更( gèng)侧重表现蒂姆的痛苦，在( zài)某种意义上， 不适和疼痛( tòng)的倒置挑战了顺性别异( yì)性恋插入式性关系中女( nǚ)性作为被动和疼痛的一( yī)方的常规，进而颠覆性别( bié)权力关系，也明确了影片( piàn)不同于以男性虐待狂和( hé)女性痛苦的痛觉结构为( wèi)核心的“酷刑色情”（torture porn）的创作( zuò)立场。 这种怪异的共生状( zhuàng)态逐渐升级，夜里，在两人( rén)分房入睡后，他们失控地( dì)被对方吸引过去，尽管奋( fèn)力抵抗，两人的手臂还是( shì)彻底融合在一起。次日，米( mǐ)莉将蒂姆绑在凳子上，咬( yǎo)紧牙关用锯子将两人的( de)手臂锯开，让影片的痛感( gǎn)再次达到高潮。
在绝望中( zhōng)，蒂姆和米莉分头行动，影( yǐng)片在一段精彩的交叉剪( jiǎn)辑中揭开真相：蒂姆重新( xīn)回到森林中的洞穴，一个( gè)怪物般的生物向他爬来( lái)——这正是此前失踪的那对( duì)情侣，两人的头颅和身体( tǐ)互相融合，一把刀插在合( hé)体人的头颈，意味着其中( zhōng)一人在合体前或合体时( shí)已受重伤或死去。与此同( tóng)时，米莉敲开了独居的邻( lín)居兼同时杰米（达蒙·海瑞( ruì)曼饰）的门，她在杰米的家( jiā)中看到一段录影：这段录( lù)影记录了“杰米”此前的人( rén)生——他们曾是一对同性伴( bàn)侣，信奉“合体”的邪教，在婚( hūn)礼后，他们和信徒们一同( tóng)进入洞穴，众人见证了他( tā)们的合体。杰米告诉米莉( lì)，合体是上天的恩赐，合体( tǐ)的联结将使两人不再有( yǒu)隔阂，共享恐惧和记忆，等( děng)待她的是“神性血肉中的( de)极致亲密”。震惊而恐惧的( de)米莉挣开杰米，此时蒂姆( mǔ)也从洞穴返回家门口，无( wú)法抗拒的吸力再次将两( liǎng)人拉向彼此。
作为争议的( de)焦点， 众说纷纭的结局也( yě)是《同甘共苦》最值得被记( jì)住也注定写入身体恐怖( bù)影史的原因之一 。在最后( hòu)关头，蒂姆向米莉求婚，告( gào)白他的创伤和对米莉的( de)爱，并决定自杀以保全米( mǐ)莉的生命，而此时的米莉( lì)因为失血过多而昏厥，当( dāng)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看到( dào)杰米和自己的手臂再次( cì)融合——合体让两人的血液( yè)也彼此相通。他们放弃抵( dǐ)抗，赤身裸体地拥抱和亲( qīn)吻，镜头毫不吝啬地展示( shì)了他们的手、脚乃至瞳孔( kǒng)互相靠近乃至融为一体( tǐ)的全过程。在狰狞却浪漫( màn)的“合体”过程接近尾声时( shí)，镜头从客厅移开，推至笔( bǐ)记本电脑前，背景的光影( yǐng)变化预示时间的流逝。随( suí)即镜头推向窗外，米莉的( de)父母敲响房门，影片定格( gé)于开门的“蒂莉”，ta留着中短( duǎn)发型，声音雌雄莫辨，全然( rán)是米莉和蒂姆的完美合( hé)体。
许多观众讶异结局的( de)浪漫转折并对“纯爱”表示( shì)不满，认为铺垫已久的两( liǎng)人关系的崩塌被白白浪( làng)费，圆满结局甚至是对异( yì)性恋关系的美化；也有观( guān)众表示影片对性别刻板( bǎn)印象的倒置流于表面。然( rán)而，在我看来， 影片对身体( tǐ)恐怖的类型化和超自然( rán)前提，实际上从浪漫和完( wán)满的表象的反面隐喻了( le)顺性别异性恋单偶制关( guān)系现实困境的不可解 ；同( tóng)时，“杰米”作为同性恋伴侣( lǚ)身份的不刻意的揭示和( hé)他们对合体的主动追求( qiú)，虽看似符合邪教题材电( diàn)影对狂热分子的负面呈( chéng)现，但米莉和蒂姆的和解( jiě)和“蒂莉”的诞生消解了前( qián)者形象的负面意义， 环环( huán)相扣的转折让影片向反( fǎn)证异性恋悲剧的酷儿修( xiū)缮性阅读敞开大门 。
从技( jì)术层面来说，主角的合体( tǐ)“蒂莉”不仅在视觉上让人( rén)惊艳，而且给予了跨性别( bié)呈现和电影技术之间的( de)复杂关系丰富的解读空( kōng)间 。这一形象既没有使用( yòng) AI，也并非完全依赖电脑特( tè)效：它是通过精妙结合“实( shí)拍特效”（practical effects）与现代视觉特效( xiào)技术（VFX compositing）实现的。导演迈克尔( ěr)·尚克斯在采访中表示，特( tè)效团队通过拍摄戴夫·弗( fú)兰科和爱丽森·布里的面( miàn)部照片，在合成软件 Nuke 中选( xuǎn)择一系列面部细节，打造( zào)出一个既能看到两人特( tè)征又不显突兀的合成面( miàn)孔。当天拍摄时，先让布里( lǐ)演绎完整表演，再让弗兰( lán)科进场、在面部贴上对点( diǎn)作为标记，配合摄影机定( dìng)位和化妆，最终将他的下( xià)颚和嘴唇部分融合至布( bù)里的脸上。整个过程严格( gé)来说并非纯粹的CGI，而是通( tōng)过实拍素材和精细的后( hòu)期合成技术完成了最终( zhōng)的视觉效果。导演也强调( diào)影片其他的身体畸变镜( jìng)头也大多使用实拍特效( xiào)和视效技术融合的方式( shì)实现，实拍特效团队打造( zào)了大量逼真的道具和化( huà)妆效果，并在后期用 VFX 进行( xíng)增强和整合，使得画面兼( jiān)具真实感和视觉冲击力( lì)。
这一决定在电影技术迅( xùn)速革新、性别权力关系发( fā)生变化、身份政治千头万( wàn)绪的当代注定充满争议( yì)，然而，“蒂莉”的性别模糊性( xìng)借助实拍特效和视效合( hé)成的实现无疑是现代的( de)跨性别技术的一部分—— 承( chéng)载着不同的媒介意义的( de)“技术”的融合让跨越性别( bié)的具身实践超越所谓伪( wěi)装和真实性二元对立，跨( kuà)性别的银幕呈现也由此( cǐ)拒绝僵硬牢固的界限 。相( xiāng)比于在多年后随着沃卓( zhuó)斯基姐妹的出柜方才浮( fú)出水面的《黑客帝国》中的( de)跨性别隐喻， 《同甘共苦》似( shì)乎向观众展现了一种更( gèng)为坦率的跨性别未来主( zhǔ)义：身体恐怖不再承载不( bù)详（dread）的时间性，而是欣然欢( huān)迎一具新的身体，一个跨( kuà)越边界的性别，和一种未( wèi)曾被理解的存在。
